电影《不说话的爱》以“哀民生之多艰”的中国现实主义文艺传统观照听障人的生活困苦和人伦亲情,通过诈骗团伙胁迫聋人犯罪的惊心动魄,引发观众心系他们安危,由此增强了本片作为类型电影的叙事吸引力,同时呼吁了健全人和听障人的平等相处与彼此沟通。
影片通过陌生化手法让大多数观众通过“视角对换”,站在聋人的视角和立场上理解聋人,理解他们看待健全人的眼光,笔者第一次知道了聋人听障族群将健全人的世界称之为“听人界”,将自己的族群称之为“聋人界”。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全球中重度听障人士有4.3亿人,据中国残疾人联合会2023年统计,中国中重度听障人士有2780万人。通过这部电影,笔者第一次意识到:尽管政府给了聋人界各种关怀和帮助,颁布了各种平等对待聋人的政策法规,但我们“听人界”有时候依然在无意识中,因聋人的表达不畅,而忽视了他们的各种需求,甚至对他们产生误解。我们听人界还有人对聋人歧视、欺骗、压迫和剥削,并且胁迫他们犯罪,甚至借他们无法发声、无法给自己辩护,给他们强加莫须有的罪名……所以聋人对听人界有时候是惊恐的、担心的,为了保护自己,他们往往“见人先笑”,这是他们自我保护机制的第一神色,这也是本片中听人识别聋人的第一表情特征。
影片正是在这样一种现实背景和人文观照下,建立了聋人父亲小马与听人女儿木木的人物塑造和人物关系,在此基础上建构了关于聋人的惊险叙事和吸引观影注意力的叙事动力。主创首先用细腻生动的笔触描写了张艺兴饰演的小马与李珞桉扮演的健全人女儿木木的温暖情深和相依为命,张艺兴用眼神、表情和手语表达了聋人父亲对女儿无尽的慈爱,特别是妻子因与他无法沟通,抛下他们父女扭头而去后,他承担起为父为母的双重责任,为了不让女儿因母亲离去造成心灵创伤,他想方设法逗女儿开心,输送给她各种心灵温暖,木木既会聋人手语,又懂听人语言,一脚踏在听人界,一脚踏在聋人界,她来回穿梭,成为父亲在听人界谋生的中介和翻译,父亲也是她唯一的生命依托和幸福之源。父亲理解女儿在两界之间穿梭的撕裂和痛苦,努力用听人的方法与她呼应并沟通,他假装听见了女儿的笛子吹奏,甚至对她的演奏打起了拍子,他用吹发声器的办法与女儿做声音的心灵沟通。
观众对父亲的深爱和女儿乖巧懂事十分感动,认同了这一对父女的情感共同体,希望他俩努力建构的温情暖房常在、幸福交融永固。然而类型电影的叙事宗旨就是打破平衡、制造悬念,引发观众的继续关注。于是乎,威胁这个情感共同体的第一个危险到来了,木木到了上学的年龄,妈妈要带女儿去上学,小马不愿前妻带她走,爸爸开始了保住女儿的一切努力,认同这一情感共同体的观众也担心他们父女分离,把自己投射在小马身上,在潜意识中与小马同呼吸共命运,关注父亲为保住女儿所做的每一次努力,与父亲一起跨越保住女儿的一道又一道难关:前妻不是要带女儿去上学吗?我自己也能送女儿上学,女儿入校前面试因认生不说话,学校拒收,观众为此焦急万分,父亲想方设法终于让女儿在最后时刻背出了唐诗,因此被学校录取,观众如释重负。前妻告小马无经济能力抚养女儿,小马就到处找工作赚钱,每到一个工作岗位,观众就希望他能在这里克服听障困难最终完成工作任务,关注他在听人工作岗位上的每一次与听人沟通的工作细节,担心他因听障造成工作失误,每一次失去工作观众就为他扼腕叹息,同时希望他找到新的工作。爸爸能不能保住女儿的行动始终是吊住观影吸引力的悬念,后来父亲为了获得保住女儿的充裕资金,在犯罪团伙的欺骗胁迫下骗保撞车铤而走险,每一次撞车都让观众心惊肉跳,最后一次在拟将车辆彻底撞毁的预谋行动中,女儿竟然尾随父亲上了车,车毁人亡的可能性结果让观众揪心捏肺紧张到心理极点。在这里,“生之本能”成为牢牢抓住观影注意力的主要的叙事动力,编导在这个环节上延展了女儿跟随父亲上车,以及上车后在前排驾驶的父亲全然不知的惊险悬念,依然提速向迎面驶来的车辆撞击,此时此刻叙事达了第一个惊险高潮。
千钧一发时刻,木木拉扯爸爸,爸爸紧急转向,父女侥幸保住了性命,但父亲将女儿留在身边的希望因此破灭,骗保作案也暴露,小马被送上法庭。观众此时产生了另一个担心,担心父亲的形象在女儿心目中轰然倒塌,担心木木的心灵因此受到伤害,木木在法庭上发出“我爸爸不是坏人”的呐喊让观众心痛……木木在法官面前被迫选择跟随妈妈,虽然身体进入到听人界,但因想念爸爸,她从此不说话,在精神和心理上返回了聋人界,此时编导制造的悬念是犯罪团伙诱骗爸爸承担所有的罪名,观众担心木木的爸爸被法庭重判,爸爸因此成为女儿永久的心灵创伤。为解除观众的担心,故事设置了犯罪团伙中阿梅的反转,终于让爸爸得到了昭雪,“我爸爸不是坏人”的呐喊终于得到了法律认可。好人得好报的结局最终满足了观众愿望,本片作为类型电影与观众进行了完整的互动。
影片的叙事成功还得益于人物刻画与塑造的栩栩如生,这来自编导和演员的共同努力。本片演员张艺兴在塑造角色时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他表演聋人,不能用台词作为刻画性格的重要手段,作为非语言表演,他只能使用眼神、表情、动作和手语。由于影片所具有的平等对待聋人和听人的立场,他的表演要同时诉诸于聋人和听人两个观众群,他的手语必须准确且生动。与此同时,由于该片具有作品媒介介入现实生活的责任属性和类型电影吸引观众的商业属性,所以他的表演被赋予了现实质感和类型电影动作表演的双重要求。在人物的现实逻辑刻画方面,他表演出了作为父亲爱女儿胜过一切的父爱如山,为女儿不惜牺牲一切的坚定执着,以父代母的细腻耐心,眼神交流的情感递进;表演聋人,他要表演“聋人”父亲对“听人”女儿无声的爱,还要表演“聋人”在与“听人”交流时出现的表述不畅以及由此产生的焦急、忧虑和困惑,表演自己对听人社会诈骗集团的不解和疑虑;作为类型电影主角,他要表演动作主角的铤而走险与果敢坚毅、呈现焦急愤怒的强烈爆发。在影片的表演的全过程中,他既有温情脉脉的轻表演,又有情节高位频率上的强表演,正如北京电影学院副教授王春子所评价的,“其情感表达既克制又浓烈”。这诸多表演特征的有机融合,呈现为学者厉震林所说的“况味化表演”,这种“况味化表演”呈现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内涵意味深长。
为了表演出主角的质感,张艺兴每天跟着手语老师练到后半夜,并且跟同戏中的聋人演员一起生活、一起排练,学习更为丰富的手语表达,这种耳濡目染,使他了解到小马的克制和沉默是他习惯了的生活方式,是他在漫长生活中磨练出的坚韧。张艺兴试着长时间堵住耳朵,觉得视觉的感官注意的集中度被放大了,真正有一种用身体去感受、去思考的能力,不是去演他,而是自然流露出角色的内心世界。为了与儿童演员搭好对手戏,他在进组前每天与小演员李洛桉生活在一起,建立起自然亲密的情感关系。张艺兴用这些方法逐渐孕育、积累起聋人角色和父亲角色的真实质感。在质感的基础上,他又用体验式表演呈现复杂的细腻情绪锚点。例如当法庭问木木:“你是想和爸爸在一起还是想和妈妈在一起?”张艺兴表演出小马的眼神表情充满了期待和担心,面呈微笑同时神色凝重,生怕自己的期望落空。为了不给女儿施加压力,他还故作轻松地勉强一笑,让女儿随意选择。当木木选择跟妈妈,他的表情先是惊讶、意想不到,紧接着是焦灼、绝望,心理的外在表现在很有层次地逐渐递进;当女儿跟妈妈前往机场,在玻璃墙外面的小马疯狂了,他动作表演是大幅度的,他拼命地挥动手臂,追随女儿的脚步而奔跑,他的眼睛和嘴巴不断张大,面部呈现了强烈的悲痛和急切,无法接受女儿离去的崩溃情感强烈爆发并失控。正在这时,故事情节再次出现了剧烈突变:便衣警察突然扑上来将小马按倒在地,这时候他一方面为了自己与女儿的交流被打断而愤怒挣扎,另一方面又为女儿看到自己的身体被压制而尴尬,进而为女儿的看到这一场景时哭喊而感到痛苦和无助……张艺兴将多重心理揉和成具有穿透力的情感瞬间,表现出于角色融为一体的共情力。
《不说话的爱》在生动朴实的聋人生活和惊险曲折的类型故事中歌颂了无声世界的人伦亲情,也让我们深刻反思了心理冲突的社会诱因,进而传递了爱的温暖和力量。
(作者为中国电影评论学会常务副会长)